在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博物馆,收藏着一批非常珍贵的南宋时期丝绸服饰,这批服饰历经800年的岁月,但是保存完好、数量众多、品种齐全、信息完整,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高规格的南宋丝绸服饰,在出土之后被誉为“宋服之冠”,为研究南宋时期服饰提供重要的考古学实证。
关于这批丝绸服饰的出土和发现,有一系列很有意思的故事。比如说,这批丝绸是在哪里出土的?出土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人们如何保住这批丝绸?它们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会陪葬这么多丝绸?我们将目光投向2016年的5月,一个非常偶然的考古发现。
大家也许对考古都充满好奇,尤其是近年来广为流传的《盗墓笔记》和《鬼吹灯》,让大家对其中惊险刺激的盗墓故事十分上瘾。其实考古发掘并非像小说中所描述的,考古是一个专门的学科,具有自己的体系和方法,今天就向大家讲述这个南宋纺织考古的故事。
一、南宋大墓是如何被发现的?
2016年5月3日,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一个叫“大坟”的地方,一位姓杨的村民在自家的宅基地造房子,挖地基的时候发现一个墓葬,里面还有一口看上去比较完整的棺材。老先生一时无法判断墓葬的年代,但他很有保护意识,当晚就把在外工作的儿子叫回家。大儿子看过之后,认为可能是古墓,于是在晚上9点向当地派出所报案,并报告黄岩区博物馆。按照考古发掘程序,黄岩区博物馆及时向主管部门浙江省文物局汇报,于是浙江省文物局派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专家到现场指导发掘工作。
2016年5月3日,杨姓村民在自家宅基地造房
5月4日早上,在浙江省文物局的安排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派出考古专家郑嘉励前往现场指导墓葬清理工作。当他赶到现场时,已是下午三点半。这是一座砖椁石板顶的夫妻合葬双穴墓,右穴(女穴)早年遭盗,棺木已朽蚀大半,除墓志外,别无他物。但是,左穴(男穴)保存完好,朱红髹漆的棺木,宛如新造。作为从事考古的专业工作者,郑嘉励直觉判断这可能是个百年不遇的“奇迹”。
保存完好的棺木
兹事体大,他当即向浙江省文物局、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汇报现场状况,提请省文物局出面协调,加强墓地现场工作的安全保障,并邀请中国丝绸博物馆(以下简称国丝)的专家尽快前来黄岩协助清理,因为棺内可能存在着有机质文物,尤其是丝绸。古代大多实行土葬,人死之后总是穿着重重叠叠的衣服下葬,如果棺木完好,这些衣服非常有可能保留下来。长沙马王堆汉墓,也就是因为墓葬密封性很好,使得其中的汉代丝绸能够跨越2000年的岁月得以保存至今。
5月4日傍晚,我从外地出差回到杭州,在暮色四合的街头,接到这一消息,于是就第一时间与正在考古现场的郑嘉励取得联系,当时只是作为一项常规的工作,因为在此之前,国丝曾经帮助过一些考古所做过类似纺织品的考古现场应急保护工作。在电话里,我做了一些常规交代,希望黄岩区博物馆尽快落实,包括要找一个既通风良好又能够遮风避雨之处作为工作场所,要有顺畅的给排水,要用三合板搭一个临时工作台,要买很多不同规格的塑料密封盒等等。把这些细枝末节都交代之后,最后我在电话里对郑嘉励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那就是——放水!放水!!放水!!!”
民间有一句俗话,“湿千年,干万年,不干不湿仅半年”,讲的就是丝绸、纸张等有机质文物在不同的埋藏环境中有不同的保存状况。纺织考古的前辈王㐨先生曾将中国的纺织考古分成三种状况:一是像新疆这样的西北地区,干燥埋藏干燥出土,丝绸文物大多保存完好;二是像陕西这样的地方,地下水位时高时低,丝绸文物很难保存下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丝绸之路的起点长安很难大规模发现古代丝绸的原因;三是在湖南、湖北、浙江等南方地区,地下水位较高,即便墓室固若金汤,棺木密不透风,但是还是很难抵御地下水日久年长的沁入。一般来说,棺木虽然外观完好,但是地下水是无孔不入的,棺木中大多会进水,年长日久就形成棺液。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一个密闭的小环境里,人体和陪葬品不断发生降解老化,棺内的一切已经非常脆弱,如果不预先排除棺液,带水运输,一经晃荡颠簸,其中的有机质文物一定会瞬间瓦解,化为乌有,不复存在。所以王㐨先生早在多年前就再三告诫,切忌带水运输!
5月4日晚上,当时的墓葬现场已有大量群众围观,把工作场地挤得水泄不通。出于文物安全的考虑,我们决定连夜清理现场,尽早起吊棺木,运回黄岩区博物馆进行清理。直至今天,依然要感谢在场的黄岩区博物馆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人员,如约在棺材底部打孔。果然不出所料,棺材里积存了大量棺液,据说棺材里的水放了一晚上,其实这就是积存之久的棺液。后来想想,放水是这批珍贵丝绸服饰得以保住的关键步骤。
排除棺液
5月5日,是非常紧张有序的一天,大家兵分四路,各司其职。第一路是考古现场,七点半,棺材底部的小孔中已经没有棺液流出,于是就开始启运棺木,司机和押车人员一路小心翼翼,平稳行驶,以免扰乱棺内的文物。考古现场距离县城约三十公里地,可是直到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棺木才最终平安抵达黄岩区博物馆;第二路是黄岩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棺木运抵之前,已经遵照我们的要求,在博物馆西侧大屋檐下的空地,觅得一处开敞而通气的地方,用彩条布搭起即可防雨又可遮阳的棚子,作为临时工作场所。因为开棺清理,必须在通气的开阔空间进行,且靠近水源;第三路是浙江省文物局的领导和省考古所科技考古专家、摄影师一行,赶赴黄岩;第四路就是国丝汪自强、周旸、楼航兵、郑海英组成的应急保护小组,携带以往奔赴考古现场的常规装备,乘坐高铁赶往黄岩。当时对于我们而言,如同一项常规的田野工作,并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起运棺木
5月5日傍晚,一切就绪,棺木已经静静地停驻在黄岩区博物馆的大屋檐下,像一位静默的老人,尘封着自己的秘密。晚上七点半左右,开始开棺,棺盖与棺身以卯榫扣合,整体髹漆,严丝合缝。开棺过程费尽周折,至晚上十一点前后,始告成功。当棺盖稍加提升的时候,我凑近一看,心情已经非常激动,因为我已经看到粘连在棺盖和棺身之间的形若蛛网的东西,其实这就是丝绸,这就意味着当初下葬的时候,棺材里是满满当当的丝绸。
当时已经也很晚了,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疲惫,经过讨论大家决定结束当天的工作,一方面养精蓄锐迎接第二天的一场大战;另一方面,为避免棺内可能存在的水银和毒气,也让它散发一个晚上。江南多夜雨,这天晚上,雨一直下,落到在临时搭建的棚布上发出滴答声,时急时缓,至今似乎仍在耳畔。
5月6日早上八点半,各路人马集结到位,所需耗材也采购完毕,我们正式开始作业。面对满满一棺材丝绸,接力棒自然转到国丝手中,这一天,是非常辛苦也非常兴奋的一天。
作为纺织品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的依托单位,国丝一直关注并积极参与各地的纺织考古,尤其是考古现场的应急保护。应急保护就像在火线上抢救伤病员,一旦考古现场有需求,就相当于打响发令枪,开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比赛。考古现场的应急保护,极度考验现场工作人员的经验、技术和体力。
首先,喷洒消毒液。墓葬深埋地下,在长期的埋藏过程中,各类微生物滋生,所以需要一定手段进行消毒,其实在现场的消毒并不是最彻底,但还是有一定效果的。
其次,由于棺木内壁抹有石灰和松香以弥缝,要先小心翼翼将粘连在棺壁上的丝绸用特制的扁平竹签分离,否则在揭取的时候会因为粘连而对丝绸文物造成二次破坏。
墓主人入殓后,凡有空隙之处,均以衣物充塞,将棺木塞得满满当当。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逐层揭取,每揭取一层,均拍照记录。墓主人静躺棺中,穿戴整齐,骨骼完整,须发犹存,我们将墓主人整体抬出来,小心翼翼地置入冷柜。然后继续对棺木进行清理,提取其中的纺织品,清理完毕后可以看到棺底铺以一层厚约5厘米的木炭。
从棺木中提取丝绸服饰
这一天,从清晨到深夜,我们就仿佛在与时间赛跑,一刻不停地从棺材将陪葬服饰提取出来,并立即进行初步的清洗、平整。
现场清理
5月的南方天气已经很热,高温对丝绸文物的保存不利,为了争取时间,大家挑灯夜战至次日凌晨,直至筋疲力尽。最后获得50余件陪葬服饰,应该是墓主人的日常穿着,也就是常服。
挑灯夜战
二、墓主是谁?
要想知道墓主,最靠谱的证据就是墓志。据右穴(妻室)出土的墓志,墓主人系南宋赵伯澐妻李氏,李氏卒于庆元元年(1195),次年下葬于“黄岩县靖化乡何奥之原”。李氏的墓室早年被盗一空,万幸的是为我们留下宝贵的墓志,为我们辨明墓主身份提供了答案。
赵伯澐妻李氏墓志
据1993年重修《黄岩西桥赵氏宗谱》卷七可知,墓主人是赵伯澐,当年住在黄岩西桥。西桥,就是今天黄岩县城西门外的五洞桥,因为在黄岩县城西门外,所以叫西桥,这是当年赵伯澐的居住之所,所以称黄岩西桥赵氏。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中,修桥、造路、建塔,都是积德行善泽及乡里的功德。据地方志记载,这条河上原本有一座桥,后来发大水,桥被冲毁,于是赵伯澐出资重建了一座更好的五洞桥。五洞桥,至今犹存,已是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
《黄岩西桥赵氏宗谱》(左)和五洞桥(右)
关于赵伯澐,可以在宗谱上找到更加详细的资料,他系宋太祖七世孙,南宋初,其父赵子英始徙居台州黄岩县当县丞,那个时候北宋首都已经被金兵占领,他在开封的家就没了,所以赵子英就把家安在黄岩,然后在黄岩生了六个儿子,其中最小的就是赵伯澐。
赵伯澐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生,嘉定九年(1216)卒,享年62岁,赠通议大夫,相当于正四品。从他为李氏亲自撰写的墓志来看,赵伯澐文采斐然,伉俪情深,但是李氏早他离世,同年赵伯澐也离开人世,与李氏合葬于黄岩郊外。赵伯澐一脉很是辉煌,曾任平江府长洲县丞,育有三子三女,其中第二子在嘉定七年中进士,两年后赵伯澐去世,一定含笑九泉。800年之后的2016年,赵伯澐重见天日。
从宗谱还可知,赵伯澐的后裔,后来徙居温岭大溪。听赵氏后裔说,1947年温岭族人还有到这边上坟的,这曾经是座豪墓,墓前有牌坊,此由“大坟”的土名可知。1949年后,墓地逐渐湮没无闻,牌坊于“文革”期间拆除。如今,地表已无任何遗迹,前几年,他们还曾前来寻找祖坟,结果无功而返。
《宗谱》所载,与地下出土的南宋墓志,高度吻合,甚至连李氏的生、卒、葬的年月日都一字不差。近代江南的部分族谱,尤其是出自名门大族的,多有所本,其潜在的史料价值,不可等闲视之。
考古是一项非常令人遐想的职业,这是因为考古发现经常会给人惊喜,让人不经意间邂逅历史。800年前的1216年,赵伯澐以62岁高龄入土为安,800年后的2016年,赵伯澐重见天日。赵伯澐墓出土近60件南宋时期的丝绸服饰,如同一枚时间胶囊般,封存着一个南宋贵族的风雅衣橱。
围绕赵伯澐的话题远远没有结束。800年过去了,赵伯澐为什么尸身不朽?南宋时期的丧葬习俗是怎样的?躺在低温冰箱里的赵伯澐,身上到底是怎样的穿戴?国丝如何对赵伯澐的尸身服饰进行清理保护?请继续关注!
撰稿人:周旸,中国丝绸博物馆
资料来源: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10月29日,周旸,第22集,《八百年前的南宋“衣橱”》上